＂王干事，你来机关都一个多月了，连份文件都找不着，这样下去能行吗？＂魏股长的批评像一把刀直刺我心窝。
那一刻，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其他几位干事都悄悄低下了头，生怕目光接触到魏股长那张阴沉的脸。
1997年6月，我从西北军事学院毕业，顶着一身崭新的军装，怀揣着满腔热血，被分配到第83集团军某炮兵团当排长。
刚从学校出来，我自以为满腹经纶，对未来充满憧憬，想着怎么带好兵、当好官。
天还没亮，部队的操场上就回荡着我们响亮的口号声，一天下来，迷彩服早已被汗水浸透。
就这样忙忙碌碌地过了不到两个月，一个让我意外的消息传来——政治处干部股要借调我过去帮忙。
＂小王，恭喜啊！这可是个好机会！＂连队指导员刘海涛拍着我的肩膀说，眼睛里闪着羡慕的光。
＂老弟，这回你可是捡着宝了！＂连长李建国一边整理内务一边对我说，＂干部股可是实权部门，能进去就好好干，别给咱连队丢脸！＂
我心里也美滋滋的，可又有点纳闷：我刚来部队，对人对事都不熟悉，也没啥背景，干部股为啥偏偏选中我呢？
带着疑惑，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来到了团部大院那栋灰色两层小楼。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走廊，照在擦得锃亮的地板上，墙上挂满了各种表彰和荣誉证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墨香。
到了干部股报到那天，干事刘文平热情地递给我一杯浓茶，笑着告诉我：＂魏股长看了你的《干部报到登记表》，说你是地方高考上的军校，字写得不错，文化底子应该可以，适合在政治机关培养。＂
他还悄悄凑到我耳边提醒道：＂你可得用心干，在你之前，有个新学员借调不到一个月就给打发回连队了，现在在炮二连天天被人笑话呢。＂
听完这话，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茶杯在手中微微颤抖。
＂啪！＂一声轻响，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军官大步走了进来。
魏德平股长四十出头，个子不高但精神矍铄，两鬓略显斑白，眼睛却炯炯有神，说话干脆利落递五笔怎么打，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初次见面，他和颜悦色地给我交代了工作情况：＂小王啊，干部股虽小，但掌管着全团干部的人事调动、考核晋升，工作一点马虎不得。＂
他敲了敲桌子强调：＂你要尽快熟悉情况，适应机关工作节奏，别老是带着连队那套粗犷的作风，机关讲究的是精细，一字之差可能影响一个人的前途命运，明白吗？＂
我挺直腰板，响亮地回答：＂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魏股长看了我一眼，微微摇头：＂这不是完不完成任务的问题，是要用心去做，用脑子去想，别整天喊口号。＂
刚开始，我干得挺起劲。
每天帮忙整理文件、打印材料、送送文件，忙得不亦乐乎。
办公室里总是飘荡着咖啡的香气，夹杂着打印机运转的声音，几位老干事之间偶尔的玩笑声让这个环境显得既严肃又不失温馨。
我心想这机关工作也没那么难嘛，比连队轻松多了，不用风吹日晒递五笔怎么打，也不用一大早起来跑操，简直是天堂啊！
周末回连队，战友们围着我打听机关的情况，我得意洋洋地描述着那里的一切，仿佛自己已经成了内部人。
＂小王现在可是团部的人了，咱们以后得罪不起啊！＂战友们半开玩笑地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那个让我终身难忘的下午。
窗外下着小雨，办公室里格外安静，只有钢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突然，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几分钟后，魏股长急匆匆回来，脸色凝重：＂小王，赶紧把去年下半年团里的《干部调动审批表》找出来，团长要用，特别急！＂
我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跑到档案柜前，开始翻找。
第一个柜子，没有。
第二个柜子，还是没有。
汗水开始从额头渗出，背心已经湿透了，我的动作越来越急促，心跳加速。
魏股长站在一旁，时不时看看手表，脸色越来越难看。
半小时过去了，我翻遍了所有档案柜，就是找不到那份文件。
最后，魏股长忍无可忍，亲自过来，从第三个柜子的第二层轻松取出了那份文件。
他拿着文件，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地看着我：＂王干事，你都来一个多月了，连个文件都找不到，你还能干啥？＂
办公室里的其他干事都停下手中的工作，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这说明你根本就没用心，每天光想着混日子，对工作一点责任心都没有！这样下去，在机关怎么能待得住？我不希望再出现类似问题！＂魏股长的声音不大，但字字如钉。
我低着头，不敢辩解，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的疼。
那是我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被如此严厉地批评，心里又难过又不服气。
晚上躺在宿舍的床上，望着斑驳的天花板，翻来覆去睡不着。
＂凭什么这样对我？不就是找不到一份文件吗？至于这么大动肝火吗？＂我心里委屈极了。
＂要不干脆回连队算了？反正连队也挺好的，起码不用整天提心吊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窗外，雨渐渐停了，月光透过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深吸一口气，想起了军校教官常说的一句话：＂军人，首先要学会战胜自己。＂
转念一想，这不是认输吗？我堂堂军校毕业生，岂能这么轻易放弃？
＂不行，我一定要证明自己！＂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跑到办公室，开始一个柜子一个柜子地摸索。
干部股有十八节铁皮档案柜，里面堆满了各种文件资料，密密麻麻的字迹，厚厚的卷宗，让人望而生畏。
我暗暗下定决心：不把这些东西摸透，我死也不回连队！
每天早晨，我比别人早到半小时，打扫办公室，烧好开水。
中午休息时间，别人去食堂吃饭，我就在办公室里啃着从早餐带的馒头，继续研究文件。
每天晚上别人休息，我就待在办公室翻阅资料，把每个柜子里的文件分类记在小本上。
深夜的办公楼里，只有我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月光与灯光交织，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
为了提高效率，我还自学了五笔打字，很快就能熟练操作电脑了，成为干部股里除了老刘干事外第二个会用电脑打字的人。
慢慢地，同事们发现我的变化，开始对我另眼相看。
＂小王，帮我找一下前年的《专业技术干部评定表》好吗？＂
＂在第七柜最下层，左边第三个文件夹。＂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一个月后，我差不多能说出每份文件放在哪个柜子哪层架子上了，对全团的干部情况也有了基本的了解。
有一天周末，大家都回家了，我留在办公室加班，无意中发现魏股长办公桌上堆满了待整理的文件，乱七八糟的，有些甚至快要掉到地上了。
我想了想，决定帮他整理一下，这也许是个表现的机会。
秋日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办公室里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卷起袖子，开始了工作。
整整一个周末，我把股长办公室的所有文件分门别类，制作了详细索引表，还把常用文件单独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为了让整理更加完美，我还特意跑去文具店买了彩色标签和文件夹，让分类一目了然。
周一早上，魏股长推门进来，看到焕然一新的办公桌，愣在那里好半天，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微微发白的鬓角上，闪闪发亮。
他走到办公桌前，翻看我做的索引表，脸上表情从惊讶慢慢变成了欣赏。
＂小王，过来一下。＂魏股长罕见地露出了笑容，声音比往日柔和了许多。
我紧张地走过去，站得笔直，生怕又挨批评。
＂你这主动性不错啊，没想到你不但改正了自己的缺点，还帮我解决了困扰多年的问题。＂
这是魏股长第一次表扬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仿佛所有的辛苦都得到了回报。
但他很快又板起脸：＂不过呢，你也太冒失了，万一把我的文件整丢了可怎么办？以后有这种想法先跟我说一声。＂
我连忙点头：＂是！股长，我记住了。＂
正说着，电话铃响了。
魏股长接起电话，脸色逐渐变得严肃：＂好的，团长，我马上准备。＂
放下电话，他转向我：＂团长急需一份上级关于专业技术干部定级的最新文件，要在十分钟内送到会议室。＂
魏股长眉头一皱：＂这份文件刚到没几天，还没来得及归档呢，可能在哪个临时文件夹里。＂
＂是上周四刚送来的那份吗？＂我赶紧问，心里已经有了数，＂我记得放在第二个柜子最上层了，就在那个蓝色文件夹里。＂
说完我两步跑过去，从一沓文件中准确无误地抽出那份红头文件。
魏股长接过文件仔细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拍拍我肩膀：＂小伙子，有前途！＂
这简短的四个字，对我来说比任何表扬都珍贵。
从那以后，我在干部股的地位越来越稳固。
每天除了做好本职工作，还主动学习干部政策和业务知识，遇到不懂的问题就虚心请教老同志。
渐渐地，我能熟练撰写各类文件材料，甚至一些老同志也会向我请教电脑操作。
半年后，我能独立撰写干部考核材料，处理一些常规事务了。
办公室里，我的座位从靠门的角落，搬到了靠近魏股长的位置，这是一种无声的肯定。
有一次政治部临时交办任务，要在两小时内整理出全团所有转业干部的资料，做成汇报材料。
那天正好是周末，魏股长请假回家照顾生病的母亲，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值班。
接到任务，我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干。
两小时的时间非常紧迫，资料分散在不同的文件夹中，需要一一核对、汇总。
我一边回忆平时积累的知识，一边查阅相关规定，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额头上的汗珠滴在键盘上，我顾不上擦，只是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表格和数字。
两小时后，一份详细的转业干部花名册，连同分析报告一起摆在了政治部主任面前。
团政治部邵主任仔细翻看了材料，抬头看了我一眼：＂小王干事不错啊，才来几个月，就能独当一面了。＂
他转身对身边的副主任说：＂年轻人就是有冲劲，这份材料做得很细致，比有些老同志做得还好。＂
。
更让我欣喜的是，魏股长回来后听说了这事，破天荒地请我去团部后面的小饭馆吃饭。
初秋的夜晚，微风习习，小饭馆里灯光昏黄，几张简陋的木桌上摆着几盘家常菜。
魏股长给我倒了一杯酒：＂小王，你有股不服输的劲头，我欣赏。来，咱俩喝一杯。＂
这是我第一次和股长一起吃饭，心里紧张又激动。
酒过三巡，魏股长脸微红，语气也变得柔和了许多：＂其实啊，刚开始我对你印象不错，就是觉得你太浮躁，做事不够细心，所以才会严格要求你。＂
他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深远：＂我在干部股干了快十年了，见过太多有能力的年轻人，但能沉下心来做事的不多，你是难得的一个。＂
听着这番话，我心里暖烘烘的，感觉所有的辛苦付出都是值得的。
＂小王，你最近表现不错，邵主任也挺看好你。再干一年，等你毕业满两年，争取提个副连，把关系正式调到干部股来。＂魏股长语重心长地说。
听到这话，我激动得不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感觉所有的付出都值了。
不久后，我被派去师里参加为期一周的业务培训。
临走前，魏股长破天荒地要我替他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你去帮我开个会，会上有个转业名额分配的事，咱们团争取多要几个名额。＂
他郑重地拍拍我肩膀：＂你小子现在不错，去了别紧张，按咱们商量的思路发言就行。＂
到了会场，我惊讶地发现这竟是一个全师转业干部协调会，参会的都是各团的主官或干部股长，我一个小干事显得格外突兀。
更让我意外的是，会上公布了一份名单——自愿提前转业的干部名单，魏德平股长的名字赫然在列！
我心头一震，会议的内容几乎没怎么听进去，脑子里全是这个震惊的消息。
原来魏股长早在一年前就申请了转业，只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接班人，才一直留在部队。
他选中我，不断严格要求我，就是想把我培养成能独当一面的干事。
回到团里，看着魏股长日渐憔悴的面容，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最近总是早出晚归，原来是在忙着转业的事情。
我鼓起勇气问魏股长：＂您为什么不早说要转业的事？＂
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窗外的银杏叶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
魏股长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说了你能更快成长吗？机关工作讲究严谨细致，我对每个有潜力的年轻人都这样，只是啊，你比别人学得更快，悟性更高。＂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柔和：＂其实我的母亲病了很久，需要我照顾，我早想转业回地方，但一直放心不下这里的工作。＂
听着这番话，我鼻子一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
＂还有啊，＂魏股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这是我这些年做干部工作的一些心得体会，给你留着，说不定有用。＂
那一刻，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严师出高徒＂。
1998年9月，军队大裁军，我们团被裁撤。
魏股长去了地方某企业做人事主管，我则调往另一个部队继续从事干部工作。
临别前的那个傍晚，我们站在营区门口，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魏股长送了我一本《干部工作手册》，扉页上写着：＂严是爱，松是害。愿你前程似锦。＂
。＂
我忍着眼泪，挺直腰杆敬了个军礼：＂谢谢您，魏股长！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多年后，我也成了一名股长，也开始对新来的年轻干事严格要求。
办公室里，新来的小李干事被我批评后委屈地低着头，表情和当年的我如出一辙。
＂王股长，您为啥对我们这么严厉啊？别的股室都没这么严格的。＂小李忍不住问道。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落在墙上那张泛黄的合影上，那是我和魏股长的合影。
我笑着讲起了那年被魏股长训斥的故事：＂那时候我也不服气，觉得干部股的工作没那么难，犯不着那么认真。＂
＂谁知道这恰恰成了我成长的转折点。后来我才明白，魏股长之所以对我严格，是因为他看到了我的潜力，希望我能走得更远。＂
＂记住，小李，真正的关心往往藏在严厉的批评背后。批评你的人，才是真正在乎你的人。＂
小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中闪烁着理解的光芒。
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夕阳，我仿佛又听到了那句话：＂王干事，你来机关都一个多月了，连份文件都找不着，这样下去能行吗？＂
这句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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