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诗歌之二十九
《诗经·邶风·新台》:希望失望,生活哀歌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这首《邶风·新台》是中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十五国风《邶风》中的一首诗,是先秦时代西周至春秋时期流传于邶国或邶地或邶人中的一首民歌。从汉代《毛诗序》开始,历代学者一般认为这是卫国民众讽刺卫宣公强夺儿媳宣姜的讽刺诗。《毛诗序》:“新台,刺卫宣公也。纳伋之妻,作新台于河上而要之,国人恶之而作是诗也。”朱熹《诗集传》遵从其说。后世而因此用“新台”以喻不正当的翁媳关系。现代有人以为这是一位女子所嫁非人而发出的怨词或婚姻受骗后的谑辞。
那么本诗的主旨到底是什么呢? 我们还要从诗歌中的文字分析和体味其所表达的情感内容着手。
全诗三章,前两章叠咏,第三章用比。每章四句,前二句是兴语,但兴中有赋。后两名是比,比中有兴。
台,台基,新台,旧称卫宣公为纳宣姜所筑。这不过是毛诗等进行的附会。实际上这里是诗中用来借指用于结婚成家开启新生活而新建的房屋。泚,从水从此,除专指泚水外,还包括了水清、出汗、用笔蘸墨等义。《说文》:泚,清也。《毛诗传》:鲜明貌。《说文解字注》:“此假泚为玼也。”这里的泚,是新台未干,表明新台之新,与下句的“鲜”含义相同。洒,《毛诗》释为高峻。《说文》释洒为“滌也”。《说文解字注》解释毛诗为什么将洒解释为高峻的原因:“古有假洒为峻陗之峻者,如诗新台有洒。《尔雅》望厓洒而高岸。夷上洒下漘”。实际上,毛诗的解释是不准确的。洒,从水从西,字中的“西”的本意为鸟巢或盛水的器具。“洒”的本意为水从高处的容器落下,会意为冲洗、洗涤、洒扫。诗中的“洒”用的正是其洗地、洒扫之意,言新房新而干净。与下句中的“殄”意义相近。殄的本义是把骨头上的肉剔干净。《说文》:殄,尽也。《毛诗传》释为“绝也”。这都是引申义。诗中的“殄,用的其是新鲜干净之意。河,古时专指黄河。《说文》:弥,“驰弓也。”驰,“弓解弦也。”弥的引申义包括久、合、满。弥弥,是形容河水盛大的样子。浼,《毛诗传》解释为“浼浼、平地也。”《说文》释为“汙也”,又言“水流进貌”。而“于”是“象气之舒亏,从丂从一。一者,其气平也。气出而平,則舒于矣。”可见,浼浼,指的是河水满平而缓缓流动的样子,即河水盛大的样子。
前两章的头两句所表达的情绪,是平和的、舒缓的,甚至有一点点是积极的、快乐的,这是对婚后新生活的向往,也就是下面所言的燕婉之求。但这种希望就象河水一样会流失的。
“燕婉之求”,指夫妇恩爱生活幸福的期望。《毛诗传》:“燕,安;婉,顺也。”毛传的解释是引申义。燕,即燕子,燕子是典型的迁徙候鸟,在春分前后北归。在第一次寒潮到来之前,开始南迁越冬,秋去春回浼怎么读,带来的是着温暖和生机。燕子习惯房檐或屋内筑巢,而且不喜欢单飞,常常是双栖双宿。因此,自古人们在喜欢以燕来形容夫妻情深、生活幸福。婉,《郑风·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扬。”《毛诗传》释曰:婉然美也。《齐风.·猗嗟》:“猗嗟娈兮,清扬婉兮。”《毛诗传》曰:“婉,好眉目也。”《说文》释婉:“顺也。从女宛声。”《说文解字注》:“(宛)屈草自覆也。上文曰奥,宛也。宛之引伸义也。此曰屈草自覆者,宛之本义也。引伸为宛曲、宛转”,“凡状貌可见者皆曰宛然”,“从宀夗声音。夗,转卧也。亦形声包会意。”甲骨文中的宛,从宀从人从反止,本义是房子内的人来回自由转动之意,并非如《说文》所言“曲草自覆”。因此,婉,指女子姿态柔美、性格柔顺。“蘧篨不鲜”是说婚后生活不幸福。蘧篨(qú chú),旧解认为,是古代钟鼓架下兽形的柎,其兽似豕,蹲其后足,以前足据持其身,仰首不能俯视。诗中喻身有残疾不能俯视之人,讥讽卫宣公年老体衰腰脊僵硬状,是一种状病态。
《闻一多》先生则将其解释为癞蛤蟆一类的东西。闻一多先生还把下文中的“鸿”、“戚施”都解释成癞蛤蟆。在一首诗中用这几个完全不同、毫不相干的词表达同一概念,显然不可能是正确的。实际上这三个词的意思都不是指癞蛤蟆。蘧,小篆字形由艹、辵、豕、虍四个字符组成,其本义是指野兽来践踏到地上的草,使之成为乱草垫子。诗中指的是旧时人们为了保暖而在床铺上和席下所铺的草垫子。篨,《说文》:“籧篨也。从竹除声。”篨即竹制的席子,除浼怎么读,本指台阶,“篨”字中的“除”借指竹编席子的形状如除。篨就是用竹编制的席子。籧篨,就是床铺上的草垫和竹席。鲜(xiǎn),旧解为少,指年少。“不鲜”说是卫宣公已经不年少了。这种解释是附会。诗中“蘧篨不鲜”一句是主谓结构,不是并列结构。鲜字应解释为“新”。床铺上的垫子和席子都不新鲜,说明是旧的,表明主人公期望的婚后新生活并没有得到。下文中的殄,《说文》:“尽也。从歺㐱声。毛诗传将殄解释为”殄絕“,《说文解字注》认为这是尽的引伸义。郑玄《诗笺》认为,殄又通作腆,善也。他们看似矛盾的解释,在理解诗句整体含义上是一致的。因为当作“尽”即干净,是从本义上理解的,殄的本义是尽,绝,不殄,是形容床铺上的垫子和席子破烂的样子,也就是床铺上的席子不善、不好。
”鸿则离之“,鸿,即大雁。闻一多先生将此外的”鸿“解释成蛤蟆。但,两者毕竟是完全不同的物种,根本没有相同或相通之处,其象征意义也完全不同,既不同声音,也不相形,不存在转借、转注的可能。从康熙字典等古籍文献来看,在此之前从未有此种解法。离,从金文字形来看,其基本含义:一是通“罹”,即遭受,遭遇、遭难;二是同離,又有离开、距离、背离之义;三是在古文中通“缡”、“螭”、“樆”、“蓠”,分别指妇女的佩巾、传說中沒有角的龙、山棃和香草。四是通“麗”和“儷”,意为附麗,附着和成双,成對。很明显,诗句中的离,不可能是诗中的第三种含义,但也不能是第一种含义,也不大可能是第二种含义。因为鸿“离”的动作与所设鱼网没有直接联结,只能有简单的并列关系。所以,诗中的“离”应该通“儷”,指水中的鸿成双成对自由自在活动。这表明了歌者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同样是燕婉之求的内容。“戚施”(yì),闻一多先生也将其解读成蛤蟆,其四足据地,无须,不能仰视,喻貌丑驼背之人。古今大多附会成卫桓公又老又丑,是赖蛤蟆吃天鹅肉。甲骨文、金文的戚字以斧、戉、戈为基本字形,其上或添加断开的十或中、或二或三,后演变成从戉尗。《说文》言戚:“戉也,从戉尗声。”《说文解字注》云:“戚,斧也”,“戚小於戉”,“戚之引伸之义为促迫”。戚的本义是斧戉或用斧戉将物体砍削而使之缩小,引申义为促迫,又进一步引申出“忧也”及“内相亲”之义。诗中的戚字应是指婚后生活窘迫之意。施(yì),《说文》释为“旗貌。从㫃也声。齐栾施字子旗,知施者旗也。”施字读yì时,是斜的古字,即斜行,迂迴曲折著走路,引申出及、延及和移动、变化等义,又由此引申出读 “shī ”的恩泽、给予、施行等义。诗中的施(yì),应为施之本义即斜,指婚后的生活是不正常的。正如清代陈震《读诗识小录》:“‘得此戚施’,承上文两‘不’字转落,令读者绝倒。”
闻一多先生蘧篨、鸿和戚施都解释成蛤蟆,一不符合文字字形结构所表达的意义,也与客观现实人们的认知相背离。还将本诗第三章一、二两句与前二章三、四两句相对应,致使"鱼网之设,鸿则离之"与下文"燕婉之求,得此戚施",在情感內蕴上相重复。这既不符合《诗经》重章迭句的章法习惯,也破坏了诗歌本身的均衡与对称。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解释,未达本诗比兴之旨,缩小了诗歌的想象空间和表现力。
通过上述字面的分析,我们可以把全诗翻译成今天的语言文字:
新房新盖真漂亮,河水缓缓东流淌。
燕婉之求满心望,床上席草却旧样。
新房新盖真鲜亮,河水漫漫东流淌。
燕婉之求满心想,床上席草不象样。
鱼网架设河中央,水上鸿雁对成双。
燕婉之求多期望,却得困窘尽失望。
诗中的前两句为比兴,均为主人公的想象。新台是美好的,是主人公对新生活的满心期待。但河水流淌,慢慢地冲走了原有希望。婚后的生活是贫困的、窘迫的,而不是如最初希望的那样光鲜亮丽、富贵安乐。虽然河中架设有鱼网,但河上的鸿雁却仍然能够自由自在,成双成对,反观自身却是坐困愁城,不知何日是尽头。诗歌从表面来看,歌唱的是主人公对新婚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婚后生活的窘迫,展现的是强烈的反差和对比,体现出一种失望和怨愤之情。按照闻一多《诗经通义》中的说法:“《国风》中凡言鱼者,皆两性间互称其对方之虞语(隐语),无一实拾鱼者。”古今诗歌中以捕鱼、钓鱼喻男女求偶之事的民歌很多。此诗中所写的就是女子对婚姻新生活的幻想和现实的相悖,构成异常强烈的对比,产生了异乎寻常的艺术效果,就如《卫风·氓》表现的那样,渲染出一种浓厚的悲剧氛围。
从毛诗序子开始,学者们大多将这首《邶风新台》附会成卫国人讽刺卫宣公强娶儿媳的丑事之歌,甚至认为是宣姜讽刺卫宣公而作。认为诗开篇是夸耀卫宣公建造的新台是多么宏伟华丽,其下奔流的黄河之水是多么丰盈浩瀚。这些都是极力渲染卫宣公的赫赫威势和装点门面,也可以看作是宣姜眼中所见,已被宣公的表面现象迷惑了。她本为是嫁过来追求燕婉之好,想过一种郎才女貌、琴瑟和谐的幸福生活的,却不料成了一个糟老头子的掌中玩物。同时,宣姜为齐国公主,本为卫宣公之太子公子汲的未婚妻,却被她的公公用不正当的手段强娶。但我们从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进行类比的话,就会发现,春秋时期贵族特别是各诸侯国君、公子、公主的婚姻都是政治婚姻,对于公族女子来说,荣华富贵是、权力地位是无法舍弃的,因此,对于宣姜来说,也就无所希望、失望,也不可能会或敢于怨愤和讽刺卫宣公。对于卫国百姓来说,又怎么敢于讽刺自己的国君呢。从宣姜后来的生活来看,除了因本诗的附会,也没有历史记载言及宣姜与宣公婚后生活的怨愤表现。《史记》在记载卫宣公娶儿媳一事所用的语言也没有任何讽刺的色彩,更没有卫国百姓对此事的看法的记述,《史记》等正史中也没有卫宣公造新台的记载,只有《毛诗》等在解读本诗中的附会,所谓卫国百姓讽刺卫宣公也纯属后人想象和附会。
所以我们不要单凭想象或附会,认为“新台”之事的直接受害者是宣姜,说什么美丽的少女配了个糟老头,而且还是个驼背鸡胸,本来该做她老公公的人。这也不要如今天人们所言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使诗人或歌者心中不忿,要为宣姜鸣不平。宣姜也没有自认倒楣或自生怨恨、甚至泪流不止,如“河水弥弥”“河水浼浼”,更不可能自去讽刺已经成为其夫的卫宣公,只能象杨玉环那样服待宣公,享受公室生活。
从上述文字和情感逻辑分析可知,诗中并没有任何字句可以直接或间接联系到卫宣公强娶儿媳宣姜一事。而且,《新台》收录在《邶风》中,表明其为邶国或邶地的诗,至少是殷邶遗民中传唱的诗歌。在殷商特别是在邶国灭亡后,他们只能哀叹自身国破家亡,成为周人眼中的殷顽,生活更没有了昔日的保障。所以《新台》从字面上看是一首歌唱爱情生活不如意的诗,深层次上则是邶人吟唱生活不如意的诗。他们本来的生活是富贵的、安乐的,充满希望的。但在西周取代了商朝,特别是在周公平定三监之乱,杀武庚灭邶国之后,他们的生活必然是一落千丈,所有的希望都归于破灭,日子艰难,生活窘迫,自是必然。从诗中所用意象和语言风格来看,这首诗只能是邶地百姓之歌,是婚姻生活、家族生活不如意的哀歌。
所以,新台不是一首讽刺诗,也不是真正的爱情诗,而是生活的叹歌、悲歌、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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